回酆都的路上问过听白几回,听白的回答也是模棱两可畏首畏尾。
我进门的时候,楚江王正坐在隽尘居的大厅里,他惯常坐的那张椅子上以手支颐,椅子是乌金色的椅子,雕满了赤金色的昙花,鬼是微皱起眉头的鬼,面色苍白疲惫如人,外罩的纱衣脱掉了,只穿了内里渐变色的交领长衫,盘头的长簪拔了下来,长发披散在脸颊两侧并未束起,我左右扫了两眼,大厅里并不见伺候的鬼丫鬟,于是心里面更加发虚,看他的样子的确是刚刚发过火。
我同他坐的位置相距不过六七步之遥,想要抽身离开也不是完全没可能,只不过我鬼都到了场,若是临阵脱逃未免显得我是真正的心虚,虽然我不大清楚,楚江王这顿没来由的火气究竟是因何而发,但我晓得大抵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,虽然我生前就不大喜欢被人逼,死后又稀里糊涂拜了官职,是以这不喜欢被人逼的性子便在鬼帝身份的庇护下,愈发的发扬广大,愈发的有恃无恐。
我思前想后了一番,也没想出自己在他面前,究竟有何值得他发火的错处,于是摆了张素日里大殿上秉公执法的面目出来和声细语的道:“二王爷这样晚了还找我,想必是有甚么要紧事吧?可是因为明儿您要去阳间时间比较长,怕误了我这里的文书,所以事先与我工作交接一下?”说话间我又退了两步。
退后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求生的退路,毕竟我心下对于琉璃夜的事还是心有余悸,想必他也明白我的用意,是以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,便脱离了他那张座椅狠狠拽住了我的手腕。
他那一拽与白日里在奈何桥上的一拽大为不同,乃是十分用力的一拽,我因白日里的教训约略长了点脑子,是以便没着了他的道闪身避了,只是这一避避得忒不是个地方,直接抵上了大厅中间的那根,雕了昙花的金属柱子。
他的手劲奇大,整个身体压倒性的贴过来,将我逼得压在柱子上更紧:“你跑甚么?我说甚么了吗?你就这样怕我?素日里与别人说话便是和风细雨,与我说话便是提着脑袋的前思后想,我在你的眼里瞧起来如此可怕?”
我在他的手下奋力挣扎了半晌,也没挣出一丝缝隙来:“没,没跑。”
“我陪了你几百年,日日夜夜陪着你,我明儿就走了你就不能陪我一夜?”
他说得没头没脑,将我的心搅的更加纷乱:“我都不认得你,如何叫你陪了我几百年?我何时见过你日日夜夜陪着我了?”
他看着我的目光灼灼,鼻息变得粗重:“骗我有意思吗?我真不明白你为甚么不愿意承认,你不会真的喜欢冯夷吧?冯夷有甚么好?花花公子一个!”
脑袋里飘飘渺渺有个熟悉的声音:“听说冯夷神君也喜欢它,宓妃娘娘为这事都已经发过好几回彪了,说神君若是为了昙花再不知悔改,娘娘就要……”
立刻就有女子笑道:“我说你们就是酸葡萄心理,因为神君不待见你们,又在娘娘的房间多瞧了它两眼,你们就都同小昙花犯拧过不去。”
又有一个女子道:“可不是嘛,就算是瞧上,也该是它瞧上了神君,神君甚么稀罕物件没有见过,也会为了一株小破昙花同娘娘死扛,没可能的。”
心下一阵刺痛,整个身体像被抽空了力气,想都没想便道:“我不喜欢冯夷神君,冯夷没甚么好,神君也没甚么好,不过就是仙格高了一点。”
楚江王探手揽着我的腰,面色仍是如同白纸,一只手按在我心脏的位置问道:“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是不是记起来了?你到底还想装多久?我的心里都是你,你的心里又给我留了多少位置?”
我默默的看着他,觉得今夜的楚江王很不一样,不是我认得的那个他。
他贴在我胸口的指尖微凉,半晌才缓缓的道:“我找了你这么多年,这么多年,不管你是甚么样子我都不在乎,我只要你。而你,永远都像以前一样,只是一朵花,一朵甚么话都不会说的花。”苦笑了一下又道“不对,你如今不是不会说,你如今是不想说,你是不想对我说实话,你只想跟我一直演下去。”
我猛的抬起头看向他:“你这是甚么意思?甚么叫我只是一朵花?”
他转头望向雕花柱子上的昙花浮雕淡淡的道:“我以前一直以为,琉璃是为了自己而欺骗我,如今看来琉璃说得也不一定全是假话。你明知我明儿一早就要启程归期又不好说,还是离开的如此决绝,可见你的心里是没有我。”
我的手腕被他拽得生疼:“你是去办公事又不是不回来,说得这样伤情做甚么?你任期又没到,就算是任期已到,也该是我先走,你又着甚么急。”
他静默无语的凝望了我半晌,才一字一句的挤出来:“在阳间你急着回酆都,在酆都又急着任期快点结束,你就这样不愿意见到我?我就这样惹你讨厌?为了避开我,你情愿几世躲得让我找不到?”
我喘了一口气:“你别这样拽着我,好疼,有话放开手好好说!”
他那苍白而又严肃的脸孔僵了僵,先前灼灼闪亮的眼睛里没了亮色,手一抬轻松还了我自由:“你是想慢慢想,还是想一直演下去?你给个明话。”
他那神情看起来很是萧瑟,我低头沉思了一会仰头望着他道:“那我也请你给个明话,请问王爷日思夜想的那位姑娘,是不是果真同我有几分相像?”
他恍了恍神不解的道:“甚么姑娘?”
我拨开他径自离开他几步:“就是你来酆都之前还在天庭的时候,听说你有位爱慕已久的姑娘,你为了寻她上天入地几世轮回,我同她长得像吗?”
他半晌没言语,只留了一个背影给我,许久才道:“又出来一个姑娘?为了躲我你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,不晓得这话本子你又是听谁说得。”
我被他堵了一下,干干巴巴的道:“听谁说得你别管,我只问你是不是?你是没寻到那姑娘心有不甘,所以就想着找个替身来圆梦的对吗?你对我,只不过就是把我当做了她的替身对吗?王爷你就那样喜欢她?你既然如此喜欢她,还同我在这里较甚么劲费甚么事,你倒是去找她啊!”
他仍不言语,转身看了我一眼:“你真是发了疯!”
我那嗓音完全就不是自己的,没甚么嫉妒,就是感到深深的失望:“琉璃也是那样的一张脸,为何她画出来的就是假的?我也是长了这样的一张脸,如何到了我这里就是真的?我同二王爷往日无仇近日无冤,二王爷你何苦非要缠着我不放?我不想晓得你们之间的前尘旧事,只求您别把我当替身成吗?”
他的胸膛几经鼓胀,细长温和的眉眼间满是失意,一只骨感白皙的手抚了抚额角,额上一角的青筋爆了出来,压抑着嗓音道:“我承认,当年若不是因为我心血来潮偷了你,也不至于乱了你的命格。我一直以为命格这东西也就是个台面上的簿子,只要表面功夫做足了,都是可以推演再造的。只是现如今看起来,若是命格簿子里面没记上的,便是我强求也没用。”
我在他面前顿了顿没再说甚么也没甚么好说,事已至此该挑明的都挑明了。
他没再看我,转身朝厅外的暗夜中走出去,院子里洒了一地冷白色的月光。
他的颀长的身影在明与暗的交界处显得特别落寞:“不管你是不是记起来,我都不会放弃,我说过你是我的,不管在哪里你永远都是我的,这话我今儿再说一回,你给我好好记在心里。”
云楼夜来秋风长天,院子里的昙花开得空前繁盛,我的心也疼得空前繁盛。
作者闲话: